外婆过世了

无病呻吟

1

6月底我半夜接到我爹电话,说老太太脑梗住院了,昏迷两三天了,情况不容乐观。

接完电话我是有点懵的,手足无措,甚至不知道脸上该摆什么表情。

我妈去医院陪床了,我爹还在家,话传话总有几分失真,我爹跟我在电话里讲,老太太在腿上做了手术,我心里嘀咕了好长时间:“不是说脑梗吗?怎么在腿上动手术呢?”。随后跟老婆和丈母娘聊起这个事,丈母娘才给我解了惑:脑梗这病要是严重的话,就俩方案,一是开颅通过手术直接把梗阻的地方修好,二是从搁腿上血管把药物打进循环系统,让药物溶梗。

那天晚上,我,老婆,丈母娘,我们仨,没有人觉得这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,我们只觉得这是一个84岁的老太太碰上了一个比较难缠的坎,昏迷总有醒的时候,脑袋里的梗阻总有融开的时候。

情况确实不容乐观,但大抵也就是不乐观吧?总不能就这么嘎嘣过去吧。

2

7月2号中午接到我妈电话,我着急忙慌的找会议室接电话,中途还吓到一位准备午休的同事,又着急忙慌的跑到另外一个会议室去接电话,着急忙慌的听我妈讲了40秒,满脑空白的挂掉电话。

大夫说已经没得救了,她、我姨、舅决定出院,带老太太回老家。

通话只持续了不到40秒,我没敢问细节。挂掉电话还是懵的,手足无措。

上一次的疑惑是为什么脑梗要在腿上做手术,这一次的疑惑是为什么要把老太太接回老家:老太太的老家,一个即将消失的村子,村里大抵只剩十几户老人留守了。县城到村里17公里,最后6公里的水泥路,在地图上甚至都没有标注。

我妈只讲了40秒左右的话,我现在只记得一句:“总不能让我妈死在医院里!”

3

我起初是非常不理解我妈那句话的,后来几天才慢慢琢磨明白。

于我来看,老太太临终在市医院是一件非常自然、正常的事情,可在我妈、我姨、我舅,甚至是我外婆自己来看,这已经算是客死他乡了。

我上初中的时候,觉得老家村和镇中学隔了好远好远,从家里去学校要走好久好久,骑自行车也要好久好久。

后来才知道,那要走好久好久的路,不过五公里而已。

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,觉得老家村里和县城就挺远的,每次去县城感觉要在村公路旁边等好久的客车,然后坐到县城南头,再走好久才能到学校。

后来才知道,那要坐好久好久车的路,其实不到十五公里而已。

我上大学的时候,觉得县城和临潼就挺远的。每次去学校,要去县汽车站买票,等大巴,坐两个小时到纺织城客运站,再倒公交到火车站,在火车站坐旅游大巴坐到学校门口。或者从县城坐中巴到渭南,再从渭南坐到临潼。

后来才知道,那要折腾大半天的行程,不过一百五六十公里而已。

其实对我外婆来说,从村里到县城,再到市里,已经很远很远了,对她来说,临终在医院,其实就是客死他乡。

4

老太太在家里呆了十天,7月12号早上过世了。

这十天里,三个儿女除了陪床,也在联系村里的人,为丧事做准备。

要找挖掘机把原先葬我外公骨灰的墓室挖开,要联系餐车,要联系村里的人过丧事出力帮忙,找祥和头,联系乐队,订做花圈纸扎等各种封建迷信道具,买棺材,订冰棺,买烟酒毛巾各种耗材。

我在脑海中想象了很多种我妈的神态,有崩溃的样子,有失神的样子,有伤心的样子。

我依稀记得十几年前外公过世之后,有小半年时间,我妈在家里会时不时的眼泪流下来,像一台即将没电的复读机一样跟我讲:“我没爸爸了”。我害怕她这一次遭不住这个变故。

我坐上了火车,倒了两趟大巴,打了一辆出租,走进韩家河村,走进那个破破烂烂的半扇门后,看见的却是一个宛若常人的我妈。

丧事前后她都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样,甚至于在葬礼前后她也异常的正常,没有什么伤心的样子,只是一直在忙,一直在忙。

在吵闹、滑稽的农村葬礼过程中,她一直在忙。

5

我妈后来跟我补充了更多的细节:

手术后一直昏迷,CT检查了三四次,一次结果比一次糟糕,最终是脑部积水七成,脏器全面衰竭,大夫把话已经挑明了,让家属准备后事。

出院的那天晚上把老太太接到老家,推开老家的大门,院子里的草已经长到四尺高了,他们从晚上十点忙活到凌晨四点才勉强打扫出一间能休息的屋子。

老太太一直在昏迷,鲜有意识清醒的时候,没法进食,就用针管把水和料打到嘴里。前些天呼吸还算平稳,后来就不行了,状态越来越差。就像快烧干的煤油灯一样,摇曳着,摇曳着,最终还是灭了。

6

报庙,报丧,入殓。

守灵,续了一晚上香。

清晨孝子送魂接三,本来接下来是迎客,但担心天气不好要下雨,就先出殡。

拖拉机装着棺椁,浩浩荡荡走到坟地,七八个人在吊车的帮助下把棺椁放进墓室,盖上幕门石,挖掘机填土,垒丘。

烧纸扎上香磕头,哭。

然后再浩浩荡荡的走回来,迎客。

搭礼,点炮仗,戏班子趁机揩一把两个女婿几百块钱的孝心,大喇叭配唢呐震耳欲聋,荒腔走板的瞎鸡儿唱一通。

吃饭。

乌泱泱的人群在静悄悄的走,只留下家属看着满地狼藉的灵堂的空荡荡的半个宅院。

戏班子撤了,餐车撤了,横幅撤了,棚子撤了,原本放在屋檐下的棺材现在在二里地之外的墓室埋着,灵堂下的冰棺也被租赁方收回去了,一同回去的还有冰棺上大喇叭放的洗脑哀乐。

忽然变得好安静,心跳声也震耳欲聋。

这就是这场葬礼的全部,就像人生一样,荒荒唐唐吵吵闹闹稀里糊涂,最后安安静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