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17年硕士毕业后，去了深圳工作。17年虽然只上了半年班，但年底的时候因为当时所在的项目组比较景气，还发了三万多块钱年终奖。我还记得那年春节回家时在火车上，爱人嘴角止不住的笑意跟我讲：“你发半年的年终奖，都能抵得上我半年的工资！”。引得旁座的人频频侧目打量我。
刚毕业那会，对钱的尺度没有概念，那时对深圳的房价还没有比较具体的认识，只觉得自己收入挺高，虽然爱人的工作比较拉胯，但心里还是觉得未来有盼头。
那年年会上我还幸运抽到一个iPhone X，发了朋友圈，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多的赞和评论。
我对那年春运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，留在脑海里的，就是爱人的话，三万多块的年终，一台iPhone X，以及列车上那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我。
我对那年春节的记忆也已经几乎消散了，留在脑海里的，是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坐在电视前面，春晚播着，我爹拉个批脸，我也拉个批脸。
而导致我们父子都跨个批脸的原因，是计算器：我爹仔细的问了我每个月的工资，问了我的年终奖，以及离校前拿的最后一笔奖学金，再看了我的银行卡余额，用他手机里的计算器做了一番既简单，又复杂的运算。
他具体怎么说的我已经忘记了，刻在我脑海里的只有他的叹息。那是一种中国式家长特有的恨铁不成钢的叹息，让人喘不过气，无法辩驳，无言以对。
我爹觉得我每个月花在租房上的钱，太多了。我已经忘了我当时租的房子租金是1600块钱，还是1350块钱，我已经想不起来了，但具体数字不重要。
我记不得年三十晚上我有没有和他解释，和他吵架，我记不得当时春晚在播啥，我也记不得我是怎么把那个年会抽来的iPhone X给我妈的，时间长了，快六年过去了，很多无关紧要的画面都被大脑扔掉了。
就那一声叹息就他妈的像是毒瘤一样刻在我脑子里，就纯纯的让人非常无语。
此后两三次国庆与春节，我都会与他吵架，其实核心矛盾很简单，无非是他觉得我花钱太大方，我觉得跟他没法解释这个事情。。最后在一次吵架中，我跟个小女生一样委屈又歇斯底里的对他说：“我的工作、收入，你以后少管！”。
其实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可笑的，二十几岁的人了，跟小女生被欺负了一样，满眼噙着泪水对亲爹咆哮，特别幼稚。
而我爹的回应则比较简短：先是被噎住了大概几秒，然后郑重又坚决的表达了：“行，你的事我以后再也不过问了”。
就这样，计算器再也不按了，过了几年。这几年，我从深圳跑路到苏州，与爱人结了婚，刨了我爹一大铲子家底，在苏州买了房子，安了家。
这几年间，我的工作、事业状态变得比较糟糕，行业也开始变得不景气，不过所幸还没有失业。爱人不习惯苏州的一切，在苏州找的工作也是让人一言难尽，最后辞掉工作在家接一些零散的活计，再帮一些成教、自考、大专、在职硕士写写论文赚些稿费。。
我眼里早已没有了17年春节时在火车上的那种光。要论现在的收入，倒也不差，但也说不上好。。整个人，整个家庭的状态、心劲，已经和刚毕业那时没法比了。。我很难说这是认清了现实后的正常心态状态，还是中年人的自甘堕落。
不过好的一方面是：我爹已经两三年没有过问我工作上的任何事情了。所以我倒也不必面对审计，摆烂也摆得没什么压力。
在苏州置业安家以来，父母始终没有过来视察过工作。我爹自从内退后又找了个讲课的营生，在县里的煤炭技校培训中心，培训中心给上到矿长下到工人做一些认证工作，他就在里面给参与培训的人员授课。这份副业是他在过去两年来，搪塞我的主要手段，每次我说：张老爷您是大股东，您和我妈应当来苏州看一看，指导一下生活与工作。他每次都搪塞我：有课，端午有课，五一有课，七月有课，国庆车票不好买，咸阳机场离县城太远，不方便，等等等等。
我其实内心也很矛盾，一方面我不希望他来，我害怕面对来自亲爹的审计。另一方面我又特别希望他来， 我希望他来真切的看看我的生活，主要是向他展示一下，我混得其实非常一般，并不出色，希望他不要再对我有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拉锯拉了一年多，今年国庆，我们都知道不能再往后搪塞了，他和我妈买了票，趁着国庆假期，来苏州了。
要不说是亲儿子亲爹呢，我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的“跨个批脸+一声叹息”，就真切的发生在我把他们接到家后的五分钟内。
我爹满眼失望的望着房子里的一切，双手背后来回踱步，满面愁容的叹了口气。
他什么都没说，我什么都明白。他对房子不满，对儿子不满，对一切都感到失望，对掏空他家底买来的这套房子失望至极。他不理解厨房为什么那么小，不理解为什么次卧放不下一米八的床，他不理解为什么房间的挑高没有三米，不理解阳台为什么那么窄，不理解电梯为什么那么小。
最重要的是，不理解为什么他的儿子好像对这一切并没有感到不满意。。
我没接这个失望的茬，不是我不想和他battle，实在是即便过去了好几年，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battle。在我心里，这玩意是个死局，没法解。
来都来了，就逛吧，旅游嘛，不想那么多了。
第一天，我带父母去了拙政园、狮子林，吃了一顿非常难吃的苏州菜。
第二天下雨，搁家呆了一天，炖了一锅牛腩，带父母在小区边逛了逛。
第三天，去了虎丘、山塘街，坐了摇橹船。人太多了，几乎大半天的时间都在排队，晚上回家时还差点找不到停车的位置。
第四天，去了乌镇，感觉非常不好，像是掏钱买门票进了一个大商场逛了一天。
第五天，休息了一天。
五天了，终究还是对峙的双方没忍住，晚饭过后，爱人去玩隔壁家小孩去了，我和我爹还是谈到了审计这一步。
我爹谈到了他对这套房子的不满，问我：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换个房子？
不过实际的试探过程没有这么直接，我爹总是一个习惯诱供的人，他先问贷款还的怎么样？利息降了没？再问准备什么时候把商贷结清？再问苏州的房地产局势，再一步步的诱导到再买套大房子的话题上。
我说我亲爱的亲爹，纵使我和老婆两个人一年能净攒xx元，要在园区买到一套你满意的房子，也得yy年。
我爹说那我再努力一把，给你们再出点力。不是大概xx万嘛，我再凑凑，单位再分点红，我再这样那样整点花活，给你们凑一半出来，你觉得怎么样？
听完我噎住了好久。我觉得我噎住了好久，但实际上并没什么停顿。我依然很愤怒，但和两三年前与他吵架不同，这次的愤怒非常冷静。
他耳朵不好，我给他吼了三分钟，大意是：
我的工作行业已经有颓势了，老婆作为灵活就业人员，能保持住现在稀拉的收入水平就不错了，很难说以后能挣到大钱。以现在的收入水平，我们要再买一套更大更好的房子，需要的时间可能要以十年计了。我看明白这点了，我心里没有再买一套房子的打算。
你说我摆烂也好，说我胸无大志也好，现状就是这样，计算器我手机上也有，咱俩一起按，把手机按出火星子，结果还是那样。
你的公司分红，煤炭行业回暖，你还能攒多少钱这些事情，你以后不要跟我讲了，我不想听，我不想知道你和我妈还有多少家底，我怕我忍不住再给你一铲子。
我是独生子女，老婆也是独生子女，我在可预见的未来，已经不指望能再进一步改善生活了，你和我妈，还有我丈人丈母娘，身体别出大岔子，就是对我最大的帮扶。。这攒点批钱，霍霍在医院的话，也挺快。
我时常怀疑自己在南方安家落户是不是一个正确选择，如果未来某天你和我妈卧病在床需要陪护的话，我就不得不考虑回老家照顾你们了。这些现实的未来风险，在我心里非常沉重，你不要老盯着你儿子胸无大志这一点叹气，稍微也理解一下我的担忧和想法。
你和我妈以后有机会要常来我这里转一转，咱们有什么认知差异要常磨合，矛盾和认知差异只有常磨合才能消除，不要等到互相之间的误解积累太多。
大概就是上面这么多，我说了好几分钟，我说的时候是吼的，但我越说越不生气了，越说越平静了。。我还记得我上次和他吵架还气的像个娘们一样流眼泪，这次我越说越平静。我自己都有些诧异。
说实话讲道理，三十多岁的人了，跟父母battle的时候竟然对“不掉眼泪”这件事还隐隐有些自豪，我也真是没救了。
总之，这几分钟的陈述，有没有说进我爹心里我不知道，但是说到我自己心里了。。趁着听完我的发言我爹沉默的几十秒，我拍了拍记忆里2017年的自己，我跟那里的那个幼稚鬼说：“好了，都过去了”。
我又听到一声叹息，不过这次不是对我失望的叹息。我听到的是我爹释怀的叹息。
他沉默良久后，缓缓的跟我说道：
你说这些话，我很感动。。我从未想过这天下还有不惦记爹妈棺材本的儿女，我确实很感动。
我以前对大城市的房价没有概念，总觉得置产置业是人生的通用答案。。这次来了之后，虽然来的不是北上广深，但苏州也让我印象深刻。。
你说的对，我能听懂，但还需要一点时间消化。
他用几句话，再次拍了拍2017年的那个幼稚鬼。我心里好似翻江倒海，又好似风平浪静，万里晴空。
第六天，去了家门口的重元寺，虽说不是什么古迹，倒也好在风景不错，体验还意外的好。
第七天，去了苏州博物馆西馆，体验意外的挺好，唯一不好的就是去晚了，逛完错过了饭点，就干脆回家吃了。
第八天，累了，躺了一天。。爱人晚上陪父母去平江路逛了一下，回来给我带了几个小糖葫芦。
